感染这病毒,你就再也不会痛苦 | 科幻小说
前几周,我们给大家带来了不少疫情相关的小说。有些人说,病毒就像敌人,我们需要努力去消灭它们。也有人说,与其改变外界,不如改变我们自己的身体。
本周的主题为「被改变的身体」,我们会为大家带来身体改造相关的小说。如果有一种病毒,能让你再也感受不到痛苦,你愿意被它感染吗?让我们来看今天沙陀王带来的故事。
作
者
简
介
| 沙陀王 | 正经工程师,持证小裁缝。代表作品《下山》《野蜂飞舞》《太阳照常升起》《千万亿光年之外》。
毒药
全文6000字,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。
头一次见她时,我没想到她会是那么的……怎么说呢?跟我以为的完全不一样,就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。
不是不好看,可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姑娘,看上去不像是有病的样子。
她的眉毛乌黑乌黑的,就像是拿笔画的,那副唇红齿白的样子,其实很招人喜欢。
我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来找她。他们告诉我在这里等着就行。她每天都会出来,都会经过这个小小的,狭长的街心公园,那里面坐满了等她的人。大家的脸色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相似,就像是病恹恹的稻穗,芯已经空了,直不起身来,风一吹就会倒伏一片。
我其实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,在我们那些人的圈子里,她的名气太大了。可我一直没动过找她的念头,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能扛过去,我想,日子久了,就过去了,我都这么大岁数了,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呢?我当初就那么想的,后来发现不行,我扛不住。
所以后来我还是决定来找她了。
我就像其他人一样,坐在那个长长的,狭窄的街心公园的长椅上,等着她过来,等着跟她说句话。
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我心里直犯嘀咕,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行不行。她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呀?
然后她叫我奶奶,大概因为我的年纪,她很礼貌地跟我问好,说,奶奶您好。可她的声音有点怪,说不上来是语调还是声音,后来想想,平常人没那么说话的。
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眼珠儿有点淡褐色,就像是玻璃珠子。她梳着个马尾辫,套着一件高领毛衣,一条呢子短裙,一双漆皮鞋子,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,打扮得就像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,规规矩矩的,没什么错。可其他的就都不对了。她盯着你看的时候是绝不会眨眼的,就好像一个洋娃娃。她不会笑,也不会眯眼睛,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停顿。
普通人没有这么说话和看人的。
他们之前就跟我说过,“跟她接触多了你就知道了,她的确跟我们不太一样。”
那时候我还将信将疑。不一样?一个女娃娃还能怎么不一样?我活了一辈子,什么没见过,什么没听过?
他们说她因为得了那种病的缘故,感觉不到痛,也没有感情。
“不知道疼,也不生气?”我试探着问旁边的男人,他带着眼镜,看起来文质彬彬的,像是个读书人,不知道为什么也来公园里坐着等她。“受伤了也不疼?说什么都不生气?”我其实是不大信的。说实话,我自己的心肠就够硬,够能吃苦了,可我不信真有人会不知道疼,会不知道伤心生气。
“她感知不到伤痛。无论是肉体的伤害还是言语的刺激,无论你说什么,做什么,她都不会生气,伤心,愤怒,她感觉不到痛苦。”他跟我说。
他们拿她做情绪和心理试验,也拿她做伤痛分级的试验。他们对她进行各种测试,但无论是她的大脑,还是她的生理指标,都找不到任何相关联的波动。他们还因为这些研究发了很多文章,但对她来说,一切依然照旧,好像没什么变化。
听说他们在分离和研究她身上那种罕见的病毒。她身上的那种元病毒实在是太特别了,出于各种目的,很多人都想要治愈她,想要攻克她身体里的那种病毒,很显然,无论是谁做出结果,都将名利双收。
不过到目前为止,一切都还在艰难地进行之中。
她是那个拥有元病毒的患者,所以她最有研究价值。其他被她传染的患者都没有她这么严重的症状。他们或多或少地,还是可以感知到情绪的波动,感觉到些微的快乐或者愤怒。可她却丝毫不会。
哪怕多么感人的电影,多么血腥残暴的画面,旁边的研究人员都哭得泪流满面,或者吓得喘气惊叫,她却完全无动于衷。
惊恐,恶心,喜欢,害怕,感动,所有的这些情感她好像都没有。
她就像是个木胎泥塑的人,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人。
人们都纷纷地传说着,只要感染上这种病毒,就不会再忍受痛苦的折磨了。很多人期待着这种病毒经过分析和再造之后,能够投入更大的市场,比如替代麻醉药,比如治愈抑郁症等。乐观的人们总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。
而她对这些好像都毫不在意。她总是这个样子,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,丝毫未变。
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我就跟她约好了,让我再考虑三个月,如果我打定了主意,那三个月后我们还在这里见。
其实我很早就拿定了主意,不然我也不会在事情发生这么久之后才来找她。所以这三个月我每天都来这个公园,抱着我的小外孙女,带着我的水杯,每天都在那个地方等着她。我知道她说好了三个月,也知道所有的人都等待了三个月,一天不多,一天不少,她有日历,她就像是个精确的闹钟。可我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,想,也许她看到我这么痛苦,就会早点帮助我。头几天,我每天都跟在她身后说,求求你了,帮帮我吧。但是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说,“请您和其他人一样,等上三个月。”
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,丝毫不为所动。哪怕小娃娃在我的背上嚎啕大哭,周围的人都在注视着我们,她还是视而不见地从我身边走过去。
那时候我又生气又憋屈,我想,这个人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吧。那时候我简直恨上她了,一个小姑娘,她身上带着的是毒,可对别人来说却是救命的药啊。这个孩子难道没有人性的吗?非让我一个老人家在这里等足三个月?
今天终于满三个月了,我背着我的小外孙女,在公园里等着她过来。今天的太阳那么好,暖洋洋地,小娃娃也不哭了,就好像知道外面的太阳格外地好似的。我坐在那条熟悉的长椅上,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银杏树,空气里有种干爽的味道,我捧着热茶,等着她经过。
她就好像闹钟一样,到了时间,就像往常一样出现了。她径直地朝我走过来,坐到了我的身旁,她客气地同我打着招呼,说,奶奶,您好。
我老了,我没有那么多的客套话,所以我对她说,“孩子,我已经等了三个月了,你总算是能把你的病传染给我了吧。”
她看着我,说,“奶奶,这种病,对有的人没有效。”
我说,我知道,可我还想试试。
她说,“那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
我说,是啊,想好了。我见过杨杨爸爸,你知道的吧?是他告诉我来找你的。
当初杨杨爸爸跟我说起她时,我还不信呢。
“真有效吗?”我问他。
“如果你是说,再也不觉得痛苦了,那的确是这样。我得说,的确有效。”
“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难受了是吗?”我还是将信将疑。
杨杨爸爸告诉我,的确不会痛苦了,可也不觉得幸福了。
我说,“我一把年纪了,该享的福都享过了,那些我都不想要了。我不想要日子多么甜,我只是不想日子这么苦。我啊,我实在熬不下去了,我想试试。”
我的老伴儿过世了,女儿女婿都不在了,我实在不想活了,可我还有个小外孙女,我要照看她,要拉扯她长大。我想活下去,可我不想每一天都这么苦。
从前有个词叫肝肠寸断。他们走了以后,我才真的懂了这个词。一大把年纪了,阎王爷还没等到,每天都要受那样的煎熬。半夜睡不着,枕头边空落落的,家里只有我一个人,小娃娃在摇篮里哭,她的妈妈死掉了,爸爸也死掉了,姥爷也死掉了。我吃不消啊,三个月,半年,一年,我还是吃不消啊,怎么办?
六十多年的夫妻啊,我怎么忘得掉?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,我怎么能不去想?可我还得活着,要照顾那个小的。怎么办?我能怎么办?
杨杨爸爸说,那你可以找她。
我看着她,我央求道,“好孩子,帮帮我吧。”
她看着我,就像是看着一堵墙。
她说,“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可以。我对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,请回去想三个月,如果还是决定要这么做,那么再回来找我。我其实都愿意帮你们的。你已经考虑了三个月了,你还是痛苦吗?”
我笑了,你听听?这傻孩子说的都是什么话呀?我的眼睛都快要哭瞎了,我怎么会不痛苦?我告诉她,“我的老伴儿不在了。我唯一的女儿也走了,还有我的女婿。娃娃,你不懂,我呀,我活着一天,只要我还不瞎,还能喘气,我就想孩子她爸,想我苦命的女儿,可我还有一个外孙女,我走了容易,她可怎么办?我难过得简直活不下去,可我想活下去啊。”
她说,好吧。
“这种病毒传播途径有限,我建议用血液接触的办法,这样很方便。”她挽起宽松的袖子,露出了白皙纤弱的手臂,那上面密密匝匝地全是白色的伤痕,一道道的,吓了我一跳。
她拿出一把小刀,轻轻地划了一道,她看着我,说,奶奶,你也得稍微弄一个小伤口,流血最好,那样感染得快。
我赶忙把手指咬破了伸过去,她抓着我的手指,用力按在她手臂的伤口上。我心慌地厉害,简直不敢看她那细细的胳膊了,我小声地说,娃娃,作孽呀,有多少人求过你?你都答应了?
她说,你们都考虑了三个月,还是决定要感染,我没有理由拒绝你们。
我心疼地看着她,我说,你不会疼吗?怎么能这么不爱惜你自己?你爹妈会伤心的呀?
她反问我,“伤心是什么?”
她又说,“我知道伤心是什么,我在很多书里看到过,也看过电影,可伤心到底是什么?”
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,我只好告诉她,人伤心的时候,心口痛,喘不上气来。最难过的时候,感觉就好像整颗心都碎了。
“大家都为了什么伤心呢。”她问我。
我想了很久。真奇怪,他死的时候我还不觉得伤心。因为我得照料家里的事情,我得去看我垂死的女儿女婿,他们家里还有一个小的等我照顾,我哪儿有功夫伤心啊。
等到后来,等他们都走了,后事也都办利索了。有一天,我的小外孙女,那个小娃娃突然学会了说话,她在我怀里喊着,妈妈,妈妈。
那时候,我突然就受不了。
给他们办后事的时候,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。我一个人张罗所有的事情,我姑娘的事儿,我姑爷的事儿,他的事儿,他们都没了。我得开死亡证明,我得去火化他们,我得去看墓地,我得去买骨灰盒子,我得照顾她的孩子,我啥都得弄,可什么都顾不上,也什么都顾不得了。再苦再累我都挺过去了,我以为我熬过去了,但是好久以后,等那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学会了说话,叫了那一声妈妈以后,我的心就彻底地碎了。这个傻娃娃,她的妈妈,我的姑娘,早就没了呀!
从那一声开始,我就再也受不住了。
我跪在床前,蒙头大哭。
从那以后,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苦,一天比一天难。
她递给我一个创可贴。我想要给她贴,她自己已经贴好了。她的包包里好像准备了很多,她那么的熟练,甚至让我有些害怕。她说,奶奶,不要沾水,很快就会好。
那什么时候会有症状,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。
她说,3-7天,分人的。
虽然别人也是这么跟我说,可我听了还是有些失望。我多希望就像是打针一样,打下去立刻就生效呀。
分别的时候,她跟我说,“我的病也许快要被治愈了。所以如果有其他人来找你,那你要告诉他们我或许要病好了。免得他们满怀期待来找我,最后却不得不失望而归。”
我觉着心酸,我说,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的,你已经受了这么多的伤,你为别人做得还不够多吗?让他们走开吧,你又不欠他们什么。
她说,这对我来说只是件小事。可如果让别人失了望,那就变成了一件不好的事。
这不是不好的事情,我说,好孩子,你不需要内疚,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活着?
她说,我没有任何感受,我只是知道,这是不好的事情,所以我不想让别人失望。
我看着她的手臂,想着刚才看到那些伤痕,那些密密匝匝的伤痕,我突然想到,从小到大,是不是有无数像我一样的人都来找过她,想要感染她这种神奇的病,想要远离痛苦和疼痛。这是多么完美万能的灵药啊,人生在世,总有说不尽的痛和苦,贪婪的人们啊,想要活下去,却又不想忍受那些生活的苦难。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起来,向一个无知的孩子索求解药。
我说,“可是你生病了啊!”
我说完这话,脸上就火辣辣地疼。我知道,我自己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。
她说,这没什么。反正对我没有任何影响。我不觉得疼,也不觉得麻烦。我只希望做正确的事。
我嗫嚅着,说不出话来。
我凭什么说这些呢?难道我不是也只想着我自己而已吗?我亲眼看着她拿起了小刀,熟练而轻巧地划下那一道伤痕,我说了什么?又做了什么?我还能说什么呀?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。
我回到家以后,发了一场高烧,高烧褪去以后,我的心就好像没那么痛了。
我看着那个满床爬动的小孩子,甚至看着我姑娘曾经的照片也不觉得痛苦,也不觉得思念。我的心就像是一口枯井,没有任何波动,我觉得这是件好事。
只要我把她抚养长大,我该做的事情就做完了。只要在那之前,我健健康康地活着,我就满足了。
后来一直有人来找我,断断续续的,他们都想要求证那个病的效果,犹豫着要不要迈出第一步。他们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,听到了枪响,却还想看到那个死人。我告诉他们,她已经治好了,让他们不要再去找她了。我不愿再想起她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,我也不愿人们再去打扰她原本的生活。我知道我的自私,我得到了我想要的,却阻止别人得到跟我一样的东西,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。她不该再被打扰了,她应该过着平静的生活,就像我们现在这样。
可自那之后,在我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之后,来找我的人突然变得特别的多。听说那时候她的病已经找到治愈的方法,已经在恢复了。所以他们都想要点我的血,想要传染上那种病。有些人是无病呻吟,有些人是真的痛苦,我看得出来,可我已经无动于衷了。
其中有一个男孩子,他总是锲而不舍,我被他一直央求着,所以提出了三个月的要求,他一口应承。
我发现这的确是个好办法。真正痛苦却又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,是真的会等上三个月的。
等三个月之后,他再来找我的时候,我没有废话,就找到了一把水果刀,划破了我们的手指,然后伤口对着伤口按在了一起。
老人的血流得慢,我告诉他,恐怕要多等一会儿。他点点头,说,好的。
我们握着手,安静地坐在桌边,片刻之后,他突然跟我说,你知道吗?她死了。
谁?我看他,有些不解。
他说,“那个元病毒的携带者,那个女孩子。”
我的心里有点什么,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,我说,“她不是治愈了吗?”
他笑了一下,说,“治愈的那天晚上,她就死掉了。”
“怎么死的?”我不解地追问。
他耸耸肩,说,“我不知道。但我猜,不论是谁,恐怕都受不了吧。别人生病,愈全的过程,就只是休养而已,可她的愈全,却是一点点想起来那些曾经毫无知觉的伤心事吧。他们都说她是半夜的时候心脏骤停了。”
那天,一直到他辞别,我的心口都仿佛堵着点什么。
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不在了。
我带着我的小外孙女,去花店买了一束花,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,特意去墓地给她献上。她的墓前献花的人很多,我知道她曾为很多人割破过手臂,我想他们都记得她,就像是我一样。
我献上那束花,在那里默立片刻。
献花,默哀,怀念。
这些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情。
就像是她当初答应将病毒传染给我一样地简单。她割开了手臂,渗出红色的血液,然后我们的血液交融着。
我给她讲述我伤心的过去,和无数人曾经对她做的那样,我告诉她为什么我需要这个。而她,一次次地,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心碎的故事。
后来,我看到了公布的报告,他们解剖了她的尸体,因为她很久以前就签了捐赠遗体的字。他们说,她的心脏有无数道细小的伤痕。他们说,他们从没见过损坏那么严重的心脏。
他们说她是心碎而死的。
我一点儿也不觉着意外。
在她终于开始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,所有的那些痛苦,来自她的过去,来自所有那些她帮助过的人,就像是雪花一样,一片片地,飞舞着,叠加着,堆积在她的心口。
她躺在那里,一点点地想去无数的悲伤和痛苦,心碎而死。
那巨大的悲伤杀死了她。
是我们共同杀死了她。
我坐在那里,我想,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病毒。
它就像是毒药。
唉,我知道这不好,可我已经感不到痛苦了。
(完)
编者按
据说,现实中确实有这样一类病人,无法感受到痛苦的存在,当然,这里的痛苦仅仅是指生理上的,并且无法传染。可是,如果把定义拓展到广义的痛苦,让它成为一种可以传播的疫病,不同的人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?沙陀王的这次实验,也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感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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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宇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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